溯航II （七）
探针放出肉眼看不见的射线，将整支玻璃管涵盖其中，悄无声息进入分析模式。Giotto饶有兴趣地研究着说明书，想不通到底什么技术能达到光凭射线就可以进行基因层面的分析。通讯里几人明显刚从沉重的气氛里回过神，那位身负重任的后辈正在碎碎念着“谢天谢地谢天谢地……”，Gatling没好气地骂他“吵死人了！”，于是Alaudi将音乐声稍稍调大了些。
与狱寺隼人视频通讯确认一切没问题，又被Reborn毫不留情一通嘲讽外加保密警告后，阶段汇报小队返航程序终于启动。单人舰切换自动驾驶，探针接在临时终端的系统里，浮空屏幕上显示着扫描的进度条。Giotto听沢田纲吉那边如同劫后余生，笑着调侃：“我应该不用被你押着去交差了？”
什么话，那种馊主意本来也不是我提出来的啊！沢田纲吉内心吐槽，面上又不好说什么，只得干笑道：“这种事就不用再让primo重温了吧……”
Giotto笑笑没说什么，倒是Alaudi突然画了个重点：“重温？”
Giotto：“……”
这就是报应吗，这么快就要开始掀我的老底了？你是一直憋着这茬等着找回来吗？！
Gatling先回忆了一下自己有没有真的把这种推锅行为付诸实践，发现确实不少。比如十几岁的时候偷偷抽烟玩，被家里人发现立刻胡扯是Giotto买的，导致两人一起被罚，事后请了Giotto一个星期的午餐才算翻篇。——不过这种事也流传后世是不是过分了点？
沢田纲吉没法隔空体会到当事祖辈强烈的抗拒心，无知无觉接口解释：“啊，历史课的时候，教授有讲过一些小故事，说对抗光复党的时候偶尔败仗，一位指挥官指挥失误导致损失惨重，Primo一力扛下了所有罪责，当时的前辈碍于Primo的面子，象征性地罚了两个月薪水，把事情糊弄过去了。啊当然，后来败仗都重新打回去了，教授说这就是先辈之间友谊与羁绊的力量……”
“打住。”Gatling和Giotto异口同声阻止了接下来闭眼胡吹的溢美之词，小后辈以为自己说错话了，诚惶诚恐地闭了嘴。
略知详情的Alaudi无声勾了勾嘴角，能想象那两位现在是个什么表情——不好意思，发生重大失误的指挥官正在你面前这台单人舰里坐着。当年Gatling还是个在摸索成长的半吊子，急于打爆光复党狗头，不小心掉进老狐狸的陷阱里，差点连自己都折进去。要不是纳克尔横冲直撞闯进去把他捞出来，现在彭格列什么样还很难说，天知道当时纳克尔都交接工作要转训练部了。
本以为要看Giotto出丑，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黑历史也搭进去了，Gatling心如死灰，迅速转移话题：“咳，基因分析怎么样了？”
Giotto低头看了一眼，脸上笑意倏然消失。
“十世，你确定这个血是我留下的？”
三人同时一愣，玩笑的气氛荡然无存，沢田纲吉一头雾水，干脆就着单人舰凑合用的内网系统重新查了一遍相关记录：“没错，数据库信息里写得很清楚，是Primo留下的血，为了纪念重要的战役。哪里不对吗？”
Giotto盯着屏幕，契合度字样后亮着血红的36.41%，这是他的基因数据与玻璃管血液基因数据对比，血液的基因分析数据是成套且正常的，说明并不是血液变质或者基因失序的问题。
“基因不匹配。”他说，“血不是我的。”
通讯陷入沉默。虽然在决定进行基因扫描的时候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，但真正面对的时候，几人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。
Giotto留下的，战役中所流的血，同期好友在该战役中牺牲……Alaudi突然开口：“试试匹配Gatling的基因。”
几人一愣，立刻明白过来，Giotto不声不响从个人终端里调出Gatling的基因档案。如果真的匹配成功，就意味着Gatling真的死在了那场战役里，而那场战役就发生在这一年……
“Gatling，如果……”
“别废话。”Gatling懒得听他唧唧歪歪，“出结果了再说，就算我真的今年要挂，逆天改命没用，不如做好准备给我安排个好点的墓地，我会好好写遗嘱的。”
Giotto抿紧嘴唇，输入数据信息，盯着屏幕上双螺旋进度条缠绕上升，几乎想双手合十向随便什么神明祈祷。战场与政海纠缠着沉浮了这些年，同期说得上话的朋友相隔距离可以光年计，唯有最后一个青梅竹马还能时时看见，还能一个眼神就互相明白，还能互相支持着走向同一个方向……如果命运一定要这么残忍，他宁可Gatling也远隔天涯，只要能好好活着。
进度条在99%停了两秒，屏幕一闪，血红的数字快速闪动，从1%开始逐格攀升，10%，20%，30%……41.68%，闪烁两下，定格。
……万幸。
Giotto松下肩膀，几乎有点脱力，刚才还在调侃十世，现在连自己也跟着满心“谢天谢地”。他随手把掌心的冷汗擦了，尽可能镇定地报告结果：“不匹配。”
通讯里传来几声低笑，分不清是谁，是谁都一样。Gatling虽然表现得豁达，但老实说最不想死的果然还是他自己——虽然这个结果并不能完全证明什么，至少是个好兆头。
再没有哪次虚惊一场更让人高兴了，Giotto往椅背上靠了靠，稍稍舒缓了紧绷的神经，同时，那个小小的声音倏地钻出来，像一颗小小的星星，定睛去找时看不到，转过头却闪烁在余光里，微渺地、难以忽视地拨动着他的思维。
——试试Cozzato的？
可这已经是一百多年后，Cozzato早就死了，怎么可能会留下血？
——试试而已。
……
——在害怕匹配成功吗？
试试吧。
他调出保存多年的基因信息，盯着封面的红发青年照片看了几秒，下定决心般动手输入时，发现手指在抖。
通讯那头，三人讨论着新的可能性，Gatling把同期那些伙伴掰着手指算了一遍，Alaudi根据他们的职务与战斗风格挨个分析排除，沢田纲吉平生仅此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航天发展史教材内容，兴致勃勃旁听，不怎么敢插嘴。距抵达试验基地还有四十五分钟，基地里四处交织着监控，能溜进夹缝里肆无忌惮地聊聊天，哪怕对沢田纲吉而言也是非常难得的放松。
Alaudi和Gatling正在研究历史上牺牲的那位同期好友有多大可能是朝利雨月，忽然听到通讯里传来一声颤抖的深呼吸。两人言语一顿，同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。
Giotto盯着屏幕上绿色的99.32%，好像在看一出荒诞的默剧。是仪器出问题了，还是他眼花不识数了？怎么会呢，怎么可能呢，一个明明早就在太空中尸骨无存的人，怎么可能会在一百多年后出现他的血？到底发生了什么？究竟藏着多少隐情？
“Giotto？”
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，他哑了十几秒，终于将自己从失声状态里拔出来，茫然抬头想看看同伴，入目只有四周冰冷的仪器和窗外黑漆漆的太空。
“……是Cozzato的血。”
该说意料之中，还是意料之外？曾被强行压下的预感连本带利地找了回来，用明晃晃的事实扰乱他的思绪，破碎的信息忽然串联出了另一个走向，他连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有。
为什么是Cozzato的血？Cozzato当初做了什么？为什么后世的记载会是他自己留下的、在重要战役中所流的血？是谁误导出的结果？如果不是误导，又为什么要这样做？这管血有什么特殊之处吗？
假定、只是假定，血是Cozzato有意留下的，他要留着做什么？
“P95881号虫洞区，”Alaudi忽然开口，“历史上记载的发生重要战役的地方，坐标中心是β，851，-39584，67，对吗？”
通讯一静，沢田纲吉迅速意识到这是需要自己回答的问题，连忙就着还没关闭的内网确认数据：“没错，那里现在是遗迹保护区，战役导致的太空粉尘一直没能清干净，现在是一片弥漫星云。”
“我们的其中一个跃迁点是β，967，-36824，95，也是我们磁场数据断层、将我们送到这个时代的那个节点。距离很近，不一定是巧合，我建议过去看看。”
Alaudi的声音依旧冷静，大概只有他还能保持与平时毫无二致的思维能力。Giotto抹了把脸，命令自己去做该做的事。他打开星际地图，将两个坐标输入，不出所料，两个点以单人舰最高速航行大约两个小时的距离，功能齐全的巡航舰只需要半个小时。近到这个程度，让人不得不怀疑其中巧合的成分究竟有多少。
“单人舰能量还够航行八小时，够我们去，但不够回基地。十世，你能联系基地派一艘能源舰过来吗？或者别的什么，总之用以补充能源。”
沢田纲吉张了张嘴，直觉这个情绪状态不适合长途跋涉，还没来得及说话，Gatling率先发问：“Giotto，你确定可以吗？”不等Giotto回话，他又加了一句，“我指的是你自己。”
“说实话，不太可以。”Giotto垮下肩膀深吸一口气，习惯性带上点笑意，“但是有你们在，没关系。”
Gatling哽了一下，只得半带警告地提醒：“记住你这句话。十世，联系吧，他不发疯就没问题。”
唉，Primo身边的人都可以给他提醒，根本不需要我多插嘴吧……
沢田纲吉不是滋味地想着，结结巴巴应声：“是，我这就发消息给正一君。”
有了线索，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做无谓的等待。Giotto设置好新航线，调整方向、稳定队形，再次看向屏幕上那个数字。
99.32%。
我只想知道真相，Cozzato。你避开了Gatling，避开了我，甚至不给我们帮你的机会，一声不响地带着秘密消失在太空里。七年寝食难安，我们悄悄做了无数猜测，冒着风险查遍了数据库……我只是想知道真相，想知道我们还能为你做什么。
评论(4)